☆、孤星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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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秋也已深,草虫皆寂,只有山间的微风与枯叶在簌簌作响。

沈无常一袭灰白袍子,行动如风驰电掣,他刹那间掠过树梢,留下一道拉长的扑朔人影。

上弦月挂在西面天空,纤细如钩,澄明如水。

那活阎罗见状,忽然停下脚步,举头向天,银白的月光便在他眉眼间交错。

那明月旁,有一点黯淡星子,恰如从前。

二十年前,大散关外

一驾马车在荒漠上穿行,车轮碾过石子沙砾,晃晃悠悠地向西而去。

赶车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破棉袍,右手马鞭,左手酒坛,眼中有些醺然醉意。在他身边,还有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饿得瘦骨嶙峋,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三两肉来。但他的眼睛却很亮,如那霜月,如那冰泉,甚至带着某种令人不可直视闪光。

他忽然抬头,轻声问:

“我们要去哪儿?”

“去飞沙镇以北的山丘上,那里有座荒废小楼,曾是我故人居所,如今翻修翻修,倒也随意凑合。”

“飞沙镇?”

“对,那是女真人的地盘,常年黄沙满地。春天的大风一刮,面对面都看不见人影。”

沈无常闻言,露出个如他年纪一般的好奇神情,眨着眼,却不开口追问。

中年男人一笑,从怀中摸出张饼来,递给他,又絮絮叨叨地说:

“你听着,从今往后要依为师的话,好好习武,好好练功,为师自不会亏待你的。”

那孩子听罢,低头默默地吃着饼,嘟哝一声,

“好。”

“但是,你首先就要将这不爱说话的毛病改了,年纪轻轻怎就没点活泼劲?”独孤游似对那回答有所不满,刚数落了几句,却见他吃得甚急,连忙把手中酒坛递过去,温声道:

“你慢点吃。”

沈无常抬眼看着那酒坛,不知在计较什么,半晌才接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独孤游见状放下心来,嘴便又闲不住了,腆着脸与他商量说:

“小西,你看啊……我收你作徒弟,咱们大小就算个门派了……这门派,你说该起什么名字好?”

沈无常自小颠沛流离,连教书先生的影子都没见过,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要他起名字,倒不如让他上天摘月亮来得爽快。他闻言,几乎以为独孤游是在挤兑自己,将眼皮一垂,答:

“不知道。”

独孤游闻言,一脸子了然神色,也不与他商量了,自言自语:

“若叫什么帮,什么派的,也太俗气了些……这开宗立派是大事,不如起一卦——”

他话未说完,忽抬头见天边浮现出淡淡的月光,一点星子莹莹烁烁,照在近旁。

他便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拍了拍沈无常的肩,说:

“就叫‘孤星照月楼’如何?”

“孤星照月?”

“你看这旷然天地,苍茫大漠,只有一星一月……”他一顿,眼神深不见底,

“也只有一你一我。”

“你是那明月,我是那星辰?”

“不,不是。”独孤游摇头,他忽然想起了酉时生人之事,低声叹道:

“你要记得,纵然这世上没有第二个月亮,却总有颗星子不离不弃。当你尝遍人间苦痛,只要一抬头,看见这孤星照月,就不至于撕心裂肺,无法可活……”

那男人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些戚戚,他是个再豁达不过的人,但说到底:

这金盆洗手的,到底是离开了江湖,还是被江湖放逐?

二十年过去,独孤游那随口一句早已被埋进了岁月风尘。但不知怎的,此刻那魔头抬眼一看,一切竟又鲜活了起来,历历仿佛昨日。

他一笑,暗道那独孤老妖怪从来料事如神,这次却只说对了一半。

虽有孤星照月,不至于无法可活,但又因那人间生死离合,有了更大的痛,更多的苦。

任明月如是,顾风流也如是。

正当他出神之际,耳边风声骤起,沈无常蓦地拔出那乱鸦铁扇,按了寒星镖在手。

半晌,树丛抖动,一条人影自其中掠出。

来者身穿一袭淡金色锦袍,白玉发簪,正是那孤星照月楼楼主。

薛无情正为了穆情浓一事心乱如麻,冷不丁撞见那活阎罗,差点以为是见了鬼。他白着脸色,愣在当场,半晌才扯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的表情来,失声道:

“无常?”

沈无常闻言,心中一凛,暗道是冤家路窄,方才信上正书“薛无情有诈”,一转身便遇见了此人。但他冷静下来,却又觉得事情蹊跷,这是通往后山瀑布的方向——

“你怎在这里?”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回过神来,恢复了毫无破绽的模样,笑说:

“好巧,正要去找你,没曾想半路就遇见了。”

“找我?”

薛无情听罢,眉头一蹙,眼中露出几分担忧情切,道:

“因那叶容弦一步不让,中原武林兴许要仗着人多势众,攻上山顶。”

他一顿,却又忽然露出个笑来,

“好在我打听到了详细计划,明晨寅正时分武林盟将自后山偷袭。届时那三千石梯处守卫必定薄弱,你和叶前辈他们一同下山,定可安然无恙。”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眉眼间信誓旦旦,仿佛亲耳所听,绝无半句虚言。

寅正时分,后山?

薛无情暗自冷笑,心说这都是命中注定。若他今晚不碰巧发觉穆情浓行踪鬼祟,也不会来这后山。若他不来这后山,也就不会遇见沈无常。

不知明日,武林盟众人看着沈无常自石梯潜逃而来会是什么表情,那魔头看着原本应守卫薄弱的前山挤满了各门各派之人又会是什么表情?

有趣,着实有趣。

想到这里,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几乎抑制不住脸上的潇洒神色,要狂笑出声来了。

千手魔头,中原武林,都算个什么狗*东西?

还不是被他当猴一样的耍来弄去!

到时候,他要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看着沈无常惊恐绝望,然后不顾他嘶吼哀号,亲手拿刀子捅进他心窝里,看鲜血大片大片地溅落,看那双冷冽的眼睛慢慢涣散失焦……

极好,极好,极好!

可是,沈无常啊沈无常,你为何只有一条命呢?

如果可以,我要杀你千次万次,以弥补你给我的滔天的屈辱与痛苦!

屈辱与痛苦……

“只你一个人来么?”

沈无常见他许久沉默不语,忽然开口。

薛无情摇着那冷月扇,悠然道:“只我一个。”

“是么……”

那魔头沉吟,思索了片刻,禁不住又问,

“那穆情浓呢?”

听见那红衣女人的名字,薛无情蓦地打了个冷颤,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似乎又要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他暗自攥紧了空着的左手,脸上却波澜不惊,笑说:

“她虽是孤星照月楼门人,但哪及得上你我之间?再说,纵然与那中原武林无情分可言,但毕竟告密是不义之举,由我一人来担就好了。”

“你我之间?”

沈无常默默地重复了一遍。他在心底里有些不祥的预感,却不知该怎样去说。穆情浓冒着被薛无情发现的风险也要放出联络箭来,事情势必十万火急,但思来想去便也只有攻山的消息。可若他主仆二人怀的是一门心思,又怎要分头行动?

不得解。

更何况,薛无情从后山方向而来,这本就不该是上山的路。

难道,果真是——

薛无情做贼心虚,随口胡扯,却好巧不巧,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终究是苍天不饶人。

那魔头自心底哀叹着,却无法暴怒着打出一手醉扫星河,甚至都无法开口呵斥他一句。他真的累了,身心都仿佛自红尘风霜里穿行了成百上千年一样。他已记不清这是自己找到的第几个真相,命运就好像残酷的转盘,拨完这一圈因果,又是下一圈轮回。他害怕自己奔波,挣扎,杀戮,到头来换的还是一场空。

他后悔了,顾风流在乱云酒肆中说的一点也没错,

“以杀止杀,以暴制暴,又究竟有没有尽头?”

可笑世人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看不穿!

复仇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以他人之痛能偿还己身之痛么,以仇人之命能偿还爱人之命么?纵然杀伐果决,一时快意,可快意之后呢?

只有空虚,无尽的空虚,浪费生命带来的空虚,昭彰懦弱带来的空虚。

况且——

他差点因此失去了当下,无数人甚至失去了性命。

“罢了,你走吧,若被人发现,就百口莫辩了。”

沈无常一叹,语气又轻又柔,几乎不像他这个人了。

薛无情闻言,怔愣了半晌,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却仍强作笑脸,

“那便告辞了。”

沈无常看他转身,淡金色的衣袂飘飘转转,下摆却沾了血污。

那是谁的血手印?

拇指处一道空白,有扳指的痕迹。

一瞬间,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击中了沈无常的全身全灵,他仿佛被人狠狠揍了一顿,连双膝都要跪落在地。

薛无情听见他压抑着呜咽,转身投来问询的目光。

沈无常抬起眼,眼睛却是死灰色的,他脱口而出:

“你究竟还是杀了她吗?”

薛无情没有问“她”究竟是谁,他那俊俏的容颜因恐惧而扭曲,变得狰狞可怕。沈无常撕开了他肮脏浊臭内里上挂着的最后一层伪装,让他自己都厌恶起自己来,让他“不得不”亲自动手,将这一切掩盖!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冷,一字一句,

“对,是我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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