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沙丘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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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盯着岳。这些对弗雷曼人的浅浅之谈,已深深引起了他的好奇。要是能赢得这些人作为盟友,那该有多棒啊!
“那些虫子呢?”保罗问。
“什么?”
“我想知道沙虫的事。”
“啊,当然。我给你的一本胶片书中有个小标本,只有110米长,直径22米,是在北纬地带拍摄到的。据可靠的资料,有长达400米的沙虫,有理由相信还有比这更大的。”
保罗低下头,看了一眼铺在桌上的厄拉科斯北半球圆锥形投影图。“沙漠带和极地地区标着不适宜居住的符号,是沙虫的原因吗?”
“还有暴风。”
“可是,任何地方都可以改造,变得适宜居住啊。”
“如果经济上可行的话,”岳说,“厄拉科斯有许多危险的地方,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他捋了捋两缕胡须,“你父亲马上就到。在我走之前,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是我在整理行李时发现的。”岳把一个东西放在桌上——黑色,长方形,大小跟保罗的大拇指尖差不多。
保罗看着那东西,并没有去拿。岳心里想:这孩子真是谨慎。
“这是一部非常古老的《奥兰治天主圣经》,供太空旅行者使用。不是胶片书,而是真正印在薄纸上的书。它自配有放大器和静电充电系统。”他拿起书,给保罗示范,“电能使书保持关闭状态,扣紧弹簧锁封面。只要按一下它的边缘——这样按,你所选的页码互相排斥,书就打开了。”
“好小!”
“但它有1800页,这样按书的边缘,就这样,电能就会在你读书时逐页翻下去。千万不要用手碰书的页面,这种薄纸非常脆弱。”他合上书,递给保罗,“试试看。”
岳看着保罗翻动书页,心想:我救了自己的良心。在出卖他之前,我给了他信仰。因此,我可以对自己说,他去的是我不能去的地方。
“这玩意儿一定在胶片书之前就有了。”保罗说。
“的确很古老。这事不要告诉别人,好吗?你父母也许会觉得你太年轻,不该拥有这么昂贵的东西。”
岳心里却想:他母亲肯定会怀疑我的动机。
“嗯……”保罗关上书,拿在手里,“如果这东西太值钱……”
“就纵容纵容我这老头的奇思怪想吧,”岳说,“我很小的时候得到了它。”他想:我必须抓住他的心,还有他的贪婪。“翻到467页,卡利玛——上面是这么写的:‘一切生命起源于水。’封面边缘有个小槽口,标注着这句话的位置。”
保罗在封面那儿摸索着,发现有两个凹槽,一个要浅一点。他按了按那个浅的槽,书在手掌里打开,放大器移上位置。
“大声读出来。”岳说。
保罗用舌头润润嘴唇,读道:“好好想想,聋子是听不见的。那么,我们中又有几个人不是聋子呢?我们究竟少了什么感觉,以至于对身边的另一个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们怎么就不能对周围的这些东西……”
“住口!”岳咆哮道。
保罗突然打住,望着岳。
岳闭上双眼,竭力恢复镇静。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书刚好翻到我的瓦娜最喜爱的那页?他睁开眼睛,看到保罗正注视着自己。
“有什么问题吗?”保罗问。
“对不起,”岳说,“那是我……我的……亡妻最喜欢的段落。我要你读的并不是这一页。刚才你读的时候,让我想起了……痛苦的回忆。”
“这里有两个凹槽。”保罗说。
当然,岳想,瓦娜标注了她喜欢的段落。这孩子的手指比我更灵敏,找到了这个标记。这只是个意外,仅此而已。
“你会发觉这书很有意思,”岳说,“里面有不少真实的历史事件,还有很棒的伦理哲学。”
保罗低头看着掌心里的这本小书——它真是小。但它却藏着秘密……他读这书的时候发生过一些事。他已感觉到有种可怕的目的在胸中涌动。
“你父亲随时会到,”岳说,“把书收起来,闲着的时候读读。”
保罗学着岳的方法,碰了碰书的边缘,书合上了。他将它塞进了上衣。有一阵子,当岳朝他大吼时,保罗还担心他会把书要回去。
“谢谢你的礼物,岳医生,”保罗一本正经地说,“我会保密的。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礼物,请别犹豫,告诉我。”
“我……不需要什么。”岳说。
他心里却在想:我干吗要站在这儿折磨自己,折磨这可怜的小伙子?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哦!那些该死的哈克南禽兽!为什么他们要选我做这个千夫所指的人啊?
如果要研究穆阿迪布的父亲,我们该从何处下手?雷托·厄崔迪公爵,一位既和蔼又冷峻的男子。虽然如此,还是有许多事为我们深入了解他开辟了道路:他对那位贝尼·杰瑟里特女士忠贞不渝的爱;他对儿子寄予的梦想;手下人对他的耿耿忠心。你能真切地看到他——一个被命运诱入圈套的人,一个被儿子的辉煌映衬得黯然失色的孤独男子。但人们仍然要问:如果儿子不是父亲的延续,那又是什么呢?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保罗看着父亲走进训练室,看着卫兵们各就其位,守在外面,其中一人关上了门。跟往常一样,保罗从父亲身上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度。
公爵身材高挑,皮肤呈橄榄色,瘦削的脸棱角分明,看上去很严酷,唯有那双暗灰色的眼睛使他显得温和一些。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工作服,胸前饰有一副红色鹰冠纹章。精瘦的腰上束着一条银色屏蔽场带,由于长久使用,已经长出了绿锈。
公爵说:“在刻苦用功吗,儿子?”
他径直走到L形长桌前,朝桌上的文件看了一眼,又扫了眼屋子,接着把目光挪回到保罗身上。他感到疲倦,又因不能露出倦容而格外劳累。在去厄拉科斯的途中,我得抓紧一切机会休息,他想,到了那儿就没时间休息了。
“还行,”保罗说,“一切都还……”他耸耸肩。
“好吧。啊,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到时在我们的新家安顿下来,把这一切烦恼抛在脑后,那会很不错的。”
保罗点点头,他的脑中突然涌出圣母说过的话:“……至于你父亲,我们无能为力。”
“父亲,”保罗说,“厄拉科斯真像大家说的那么危险吗?”
公爵极力保持一副随意的样子,笑嘻嘻地在桌边坐下。他脑子里蹦出了一整套的讲话模式——就是那种临战前让手下消除紧张的方式。但话没有出口就停住了,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这可是我儿子。
“的确很危险。”他承认。
“哈瓦特跟我说,我们有一个争取弗雷曼人的计划。”保罗说。他暗暗自问:为什么不跟他说说那老太婆说的话?她用什么方法封住了我的嘴?
公爵注意到儿子的不安,说道:“跟往常一样,总是哈瓦特看到最有利的机会。不过还有别的。我看到的是宇联商会公司。皇帝陛下给了我厄拉科斯,他就不得不给我一个宇联公司的董事会席位……这是一个微妙的胜利。”
“宇联公司控制着香料。”保罗说。
“而拥有香料的厄拉科斯,是我们进入宇联公司的大道,”公爵说,“宇联公司要的不仅仅是美琅脂。”
“圣母警告过你吗?”保罗脱口而出。他握紧拳头,感到掌心已经沁出了汗,变得滑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问出这个问题。
“哈瓦特和我说过,那女人对你说了些有关厄拉科斯的告诫,那些话把你吓坏了,”公爵说,“别让一个女人的恐惧心理蒙蔽了心智。没有女人愿意心爱之人遭遇危险。这些警告的幕后推手其实是你母亲。那么,就把它当成她对我们的爱吧。”
“她知道弗雷曼人的事吗?”
“知道,而且不少。”
“什么?”
公爵心想:事实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糟,但如果你受过训练,懂得如何应付危险,那么,就算危险的事也是有价值的。对我儿子来说,有一件事我们会不遗余力地去做——应付危险之事。尽管如此,还是稍稍减轻为好。他还年轻。
“很少有东西能逃脱宇联商会的掌控,”公爵说,“木料、驴、马、奶牛、木材、粪肥、鲨鱼、鲸皮——不管是最普通的,还是最奇特的——就连我们卡拉丹的庞迪米也在其中。同样,宇航公会什么都运,从埃卡兹的艺术品,到雷切斯和伊克斯的机器。但在美琅脂面前,这一切都微不足道。一把香料可以从杜派尔星球上买到一个家。这种香料不能制造,必须在厄拉科斯开采。它是独一无二的,也的确具有抗衰老作用。”
“我们现在控制了它?”
“一定程度上,是的。但最重要的是要考虑依赖宇联商会利润的各大家族。想想,这庞大利润的来源都依赖一种产品——香料。如果有什么原因减少了香料的产量,那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谁囤积了美琅脂,谁就发大财了,”保罗说,“其他人都会被冷落。”
公爵满意地笑了,他看着儿子,心里在想,这个评论是多么一针见血、多么有经验。他点点头。“哈克南人已囤积了二十多年。”
“他们想让香料产量下降,把责任归咎于您。”
“他们想让厄崔迪家族不得人心,”公爵说,“想想,兰兹拉德联合会希望我掌握领导权——作为他们的非官方发言人。但是,如果因为我的过错,让他们的收入有所减少,那他们将作何反应。不管怎么样,自身利益总是高于一切。去他妈的大联合协定!你不能让别人把自己变成穷光蛋!”公爵嘴角一扭,露出严酷的笑容,“不管我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我们受到核攻击也不会管?”
“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不能公然违抗大联合协定。但除此之外的任何卑鄙行动都是有可能的……甚至可能会撒点粉,在土里投点毒什么的。”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呢?”“保罗!”公爵眉头紧皱,看着儿子,“知道陷阱在什么地方——这是避开它的第一步。儿子,这就像一对一的格斗,只不过尺度更大,佯攻中的佯攻……且似乎没有穷尽。我们的任务是要破掉这个局。知道哈克南人囤积了美琅脂,我们便要问另一个问题:还有谁在囤积?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
“谁?”
“有几个家族的确对我们不怀好意,还有一些,我们自认是友好的。此时此刻,我们还不需要关注它们,因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标:我们敬爱的帕迪沙皇帝。”
保罗突然感到嗓子发干,他试着咽了口口水。“难道你不能召集兰兹拉德,揭露……”
“让敌人知道我们已经意识到他的那只手举着刀子吗?哦,保罗——我们现在已经看见了刀,谁知道接下来它会移向何方?如果我们把这事捅到兰兹拉德面前,那只会造成巨大的混乱。皇帝会矢口否认,谁能反驳他?我们所能得到的只是一点时间,却要冒造成混乱局面的风险。而且,下一次袭击又会来自何方呢?”
“也许所有的家族都会开始囤积香料。”
“我们的敌人已经先下手为强——它已经领先太多,很难超越。”
“皇帝,”保罗说,“就是说萨多卡军团。”
“毫无疑问,他们会装扮成哈克南人,”公爵说,“但不管怎样,这些士兵都是些狂徒。”
“弗雷曼人怎么帮我们对付萨多卡?”
“哈瓦特给你讲过萨鲁撒·塞康达斯吗?”
“皇帝的监狱星球?没有。”
“保罗,如果那不仅仅是座监狱,那会怎么样?关于皇家萨多卡军团,有一个问题从来没人问过:这些人来自何方?”
“难道他们来自监狱星球?”
“他们一定来自什么地方。”
“但如果皇帝所征的兵员是从……”
“这正是我们目前所相信的:他们是皇帝的征兵对象,打小就受到训练,水平上乘。你偶尔会听到别人提到皇帝的军事教官,但文明的平衡并未改变:一边是兰兹拉德大家族的军队,另一边是萨多卡军团及其后援兵员。保罗,这里面包括了他们的后援兵员。萨多卡还是萨多卡。”
“但所有关于萨鲁撒·塞康达斯的报告都说这个萨塞星是个地狱!”
“毫无疑问。但如果想打造强壮凶狠的硬汉,你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加在他们头上呢?”
“那怎么去赢得这些人的忠诚呢?”
“已经有不少方法被证明行之有效:让他们享有一定程度的优越感;签署神秘的秘密盟约;灌输同患难的精神。这些都是可以做到的。在很多星球都实现过,且数不胜数。”
保罗点点头,聚精会神地望着父亲的脸。他感觉到自己马上会了解到一些真相。
“想想厄拉科斯,”公爵说,“当你走出城镇和卫戍村庄,其恶劣的环境与萨鲁撒·塞康达斯不分伯仲。”
保罗睁大双眼。“弗雷曼人!”
“我们在那儿有着潜在的兵团,他们与萨多卡军团一样强大且致命。如果想将他们秘密地招致麾下,那就需要十足的耐心,还需要大量财富把他们武装起来。但弗雷曼人就在那儿……还有香料,巨大的财富。现在,你明白了吗?为什么我们明知厄拉科斯有陷阱,偏偏还要闯进去?”
“难道哈克南人不了解弗雷曼人吗?”
“哈克南人鄙视弗雷曼人,把他们当作猎物追杀取乐,从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我们清楚哈克南人对待行星公民的政策——在他们身上花的钱越少越好,只要他们还有气就行。”
公爵挪了挪身子,他胸前鹰徽上的金属纹也随之闪耀着光芒。“明白了吗?”
“我们正在同弗雷曼人谈判。”保罗说。
“我派了以邓肯·艾达荷为首的使团。”公爵说,“邓肯,一个骄傲、无情的人,但崇尚真理。我想弗雷曼人会欣赏他的为人。如果运气好,他们将通过邓肯判断我们的品质:邓肯,道德的化身。”
“邓肯,道德的化身,”保罗说,“哥尼,勇敢的化身。”
“概括得相当不错。”公爵说。
保罗想:哥尼属于圣母说的那类人,支撑世界的四根支柱——“勇者的勇气”。
“哥尼跟我说,你今天使用武器的表现不错。”公爵说。
“他可没跟我这么说。”
公爵大笑起来。“我想哥尼是吝惜他的表扬。他说你悟性很高——我照搬他的原话——懂得刀刃与刀尖的差别。”
“哥尼说用刀尖杀人缺乏艺术性,应该用刀刃来做。”
“哥尼是个浪漫的人。”公爵突然吼道。跟自己的儿子讨论杀人,突然令他感到不安。“我倒宁愿你永远不要杀人……但如果有必要,刀尖或刀刃都无所谓。”他抬头望向天窗,雨滴如打鼓般敲击着窗户。
保罗看到父亲凝望的方向,他想到外面正雨水满天——在厄拉科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景象——他由此想到了遥远的太空。“宇航公会的飞船真的很大吗?”他问。公爵看着他。“这将是你的第一次星际旅行,”他说,“是的,很大。我们将乘坐一艘远航机,因为旅途将非常漫长。远航机非常大,它的船舱可以把我们所有的护航舰和运输船塞进去,而且只用到一个小小的角落——我们只是飞船乘客名单上的一小部分。”
“我们不可以离开护航舰吗?”
“这是为得到公会安全保障而付出的一部分代价。在我们身边可能还有哈克南人的飞船,但没啥好担心的。哈克南人很清楚,犯不着为此事危及他们的运输特权。”
“我打算去显示屏上看看,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一个公会的人。”
“见不到的。就连公会的经纪人也从没见过他们。宇航公会非常重视自己的隐私,一如他们看重自己的垄断权一样。千万别做什么危及我们运输特权的事,保罗。”
“你觉得他们躲起来是因为变异了,长得不再像……人类吗?”
“谁知道呢?”公爵耸耸肩,“这个谜我们不可能解开。我们现在有更亟待解决的问题:你。”
“我?”
“你母亲希望由我来告诉你,儿子。听着,你可能拥有门泰特的能力。”
保罗盯着父亲,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门泰特?我?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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