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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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桐芳的计划完全失败。她打算在招弟结婚的时候动手,好把冠家的人与道贺来的汉奸,和被邀来的日本人,一网打尽。茫茫人海,她没有一个知己的人;她只挂念着东北,她的故乡,可是东北已丢给了日本,而千千万万的东北人都在暴政与毒刑下过着日子。为了这个,她应当报仇。或者,假若高第肯逃出北平呢,她必会跟了走。可是,高第没有胆子。桐芳不肯独自逃走,她识字不多,没有作事的资格与知识。她的唯一的出路好象只有跑出冠家,另嫁个人。嫁人,她已看穿:凭她的年纪,出身,与逐渐衰老的姿貌,她已不是那纯洁的青年人所愿意追逐的女郎。要嫁人,还不如在冠家呢。冠晓荷虽然没什么好处,可是还没虐待过她。不过,冠家已不能久住,因为大赤包口口声声要把她送进窑子去。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死结束了一切。她可是不能白白的死,她须教大赤包与成群的小汉奸,最好再加上几个日本人,与她同归于尽。在结束她自己的时候,她也结束了压迫她的人。

她时常碰到钱先生。每逢遇见他一次,她便更坚决了一些,而且慢慢的改变了她的看法。钱先生的话教她的心中宽阔了许多,不再只想为结束自己而附带的结束别人。钱先生告诉她:这不是为结束自己,而是每一个有心胸有灵魂的中国人应当去作的事。锄奸惩暴是我们的责任,而不是无可奈何的“同归于尽”。钱先生使她的眼睁开,看到了她——尽管是个唱鼓书的,作姨太太的,和候补妓女——与国家的关系。她不只是个小妇人,而也是个国民,她必定能够作出点有关于国家的事。

桐芳有聪明。很快的,她把钱先生的话,咂摸出味道来。她不再和高第谈心了,怕是走了嘴,泄露了机关。她也不再和大赤包冲突,她快乐的忍受大赤包的逼迫与辱骂。她须拖延时间,等着下手的好机会。她知道了自己的重要,尊敬了自己,不能逞气一时而坏了大事。她决定在招弟结婚的时候动手。

可是,李空山被免了职。刺杀日本特使与向牛教授开枪的凶犯,都漏了网。日本人为减轻自己的过错,一方面乱杀了小崔与其他的好多嫌疑犯,一方面免了李空山的职。他是特高科的科长,凶手的能以逃走是他的失职。他不单被免职,他的财产也被没收了去。日本人鼓励他贪污,在他作科长的时候;日本人拿去他的财产,当他被免职的时候。这样,日本人赚了钱,而且惩办了贪污。

听到这消息,冠晓荷皱上了眉。不论他怎么无聊,他到底是中国人,不好拿儿女的婚姻随便开玩笑。他不想毁掉了婚约,同时又不愿女儿嫁个无职无钱的穷光蛋。

大赤包比晓荷厉害的多,她马上决定了悔婚。以前,她因为怕李空山的势力,所以才没敢和他大吵大闹。现在,他既然丢掉了势力与手枪,她不便再和他敷衍。她根本不赞成招弟只嫁个小小的科长,现在,她以为招弟得到了解放的机会,而且不应放过这个机会去。

招弟同意妈妈的主张。她与李空山的关系,原来就不怎么稳定。她是要玩一玩,冒一冒险。把这个目的达到,她并不怎样十分热心的和李空山结婚。不过,李空山若是一定要她呢,她就作几天科长太太也未为不可。尽管她不喜欢李空山的本人,可是科长太太与金钱,势力,到底还是未便拒绝的。她的年纪还轻,她的身体与面貌比从前更健全更美丽,她的前途还不可限量,不管和李空山结婚与否,她总会认定了自己的路子,走进那美妙的浪漫的园地的。现在,李空山既已不再作科长,她可就不必多此一举的嫁给他;她本只要嫁给一个“科长”的。李空山加上科长,等于科长;李空山减去科长,便什么也不是了。她不能嫁给一个“零”。

在从前,她的心思与对一切的看法往往和妈妈的不大相同。近来,她越来越觉得妈妈的所作所为都很聪明妥当。妈妈的办法都切于实际。在她破身以前,她总渺茫的觉得自己很尊贵,所以她的眼往往看到带有理想的地方去。她仿佛是作着一个春梦,梦境虽然空虚渺茫,可是也有极可喜爱的美丽与诗意,现在,她已经变成个妇人,她不再作梦。她看到金钱,肉欲,享受的美丽——这美丽是真的,可以摸到的;假若摸不到,便应当设法把它牵过来,象牵过一条狗那样。妈妈呢,从老早就是个妇人,从老早就天天设计把狗牵在身边。

她认识了妈妈,佩服了妈妈。她也告诉了妈妈:“李空山现在真成了空山,我才不会跟他去呢!”“乖!乖宝贝!你懂事,要不怎么妈妈偏疼你呢!”大赤包极高兴的说。

大赤包和招弟既都想放弃了李空山,晓荷自然不便再持异议,而且觉得自己过于讲信义,缺乏时代精神了。

李空山可也不是好惹的。虽然丢了官,丢了财产,他可是照旧穿的很讲究,气派还很大。他赤手空拳的打下“天下”,所以在作着官的时候,他便是肆意横行的小皇帝;丢了“天下”呢,他至多不过仍旧赤手空拳,并没有损失了自己的什么,所以准备卷土重来。他永远不灰心,不悔过。他的勇敢与大胆是受了历史的鼓励。他是赤手空拳的抓住了时代。人民——那驯顺如羔羊,没有参政权,没有舌头,不会反抗的人民——在他的脚前跪倒,象垫道的黄土似的,允许他把脚踩在他们的脖子上。历代,在政府失去统制的力量,而人民又不会团结起来的时候,都有许多李空山出来兴妖作怪。只要他们肯肆意横行,他们便能赤手空拳打出一份儿天下。他们是中国人民的文化的鞭挞者。他们知道人民老实,所以他们连睡觉都瞪着眼。他们晓得人民不会团结,所以他们七出七入的敢杀个痛快。中国的人民创造了自己的文化,也培养出消灭这文化的魔鬼。

李空山在军阀的时代已尝过了“英雄”的酒食,在日本人来到的时候,他又看见了“时代”,而一手抓住不放。他和日本人恰好是英雄所见略同:日本人要来杀老实的外国人,李空山要杀老实的同胞。

现在,他丢了官与钱财,但是还没丢失了自信与希望。他很胡涂,愚蠢,但是在胡涂愚蠢之中,他却看见了聪明人所没看到的。正因为他胡涂,他才有胡涂的眼光,正因为他愚蠢,所以他才有愚蠢的办法。人民若没法子保护庄稼,蝗虫还会客气么?李空山认准了这是他的时代。只要他不失去自信,他总会诸事遂心的。丢了官有什么关系呢,再弄一份儿就是了。在他的胡涂的脑子里,老存着一个最有用处的字——混。只要打起精神鬼混,他便不会失败,小小的一些挫折是没大关系的。

戴着貂皮帽子,穿着有水獭领子的大衣,他到冠家来看“亲戚”。他带着一个随从,随从手里拿着七八包礼物——盒子与纸包上印着的字号都是北平最大的商店的。

晓荷看看空山的衣帽,看看礼物上的字号,再看看那个随从,(身上有枪!)他不知怎办好了。怪不得到如今他还没弄上一官半职呢;他的文化太高!日本人是来消灭文化的,李空山是帮凶。晓荷的胆子小,爱文雅,怕打架。从空山一进门,他便感到“大事不好了”,而想能让步就让步。他没敢叫“姑爷”,可也不敢不显出亲热来,他怕那支手枪。

脱去大衣,李空山一下子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好象是疲乏的不得了的样子。随从打过热手巾把来,李空山用它紧捂着脸,好大半天才拿下来;顺手在毛巾上净了一下鼻子。擦了这把脸,他活泼了一些,半笑的说:“把个官儿也丢咧,×!也好,该结婚吧!老丈人,定个日子吧!”

晓荷回不出话来,只咧了一下嘴。

“跟谁结婚?”大赤包极沉着的问。

晓荷的心差点儿从口中跳了出来!

“跟谁?”空山的脊背挺了起来,身子好象忽然长出来一尺多。“跟招弟呀!还有错儿吗?”

“是有点错儿!”大赤包的脸带出点挑战的笑来。“告诉你,空山,拣干脆的说,你引诱了招弟,我还没惩治你呢!结婚,休想!两个山字落在一块儿,你请出!”

晓荷的脸白了,搭讪着往屋门那溜儿凑,准备着到必要时好往外跑。

可是,空山并没发怒;流氓也有流氓的涵养。他向随从一挤眼。随从凑过去,立在李空山的身旁。

大赤包冷笑了一下:“空山,别的我都怕,就是不怕手枪!手枪办不了事!你已经不是特高科的科长了,横是不敢再拿人!”

“不过,弄十几个盒子来还不费事,死马也比狗大点!”空山慢慢的说。

“论打手,我也会调十几二十个来;打起来,不定谁头朝下呢!你要是想和平了结呢,自然我也没有打架的瘾。”

“是,和平了结好!”晓荷给太太的话加上个尾巴。大赤包瞪了晓荷一眼,而后把眼中的余威送给空山:“我虽是个老娘们,办事可喜欢麻利,脆!婚事不许再提,礼物你拿走,我再送你二百块钱,从此咱们一刀两断,谁也别麻烦谁。你愿意上这儿来呢,咱们是朋友,热茶香烟少不了你的。你不愿意再来呢,我也不下帖子请你去。怎样?说干脆的!”

“二百块?一个老婆就值那么点钱?”李空山笑了一下,又缩了缩脖子。他现在需要钱。在他的算盘上,他这样的算计:白玩了一位小姐,而还拿点钱,这是不错的买卖。即使他没把招弟弄到手,可是在他的一部玩弄女人的历史里,到底是因此而增多了光荣的一页呀。况且,结婚是麻烦的事,谁有工夫伺候着太太呢。再说,他在社会上向来是横行无阻,只要他的手向口袋里一伸,人们便跪下,哪怕口袋里装着一个小木橛子呢。今天,他碰上了不怕他的人。他必须避免硬碰,而只想不卑不亢的多捞几个钱。他不懂什么是屈辱,他只知道“混”。

“再添一百,”大赤包拍出三百块钱来。“行呢,拿走!不行,拉倒!”

李空山哈哈的笑起来,“你真有两下子,老丈母娘!”这样占了大赤包一个便宜,他觉得应当赶紧下台;等到再作了官的时候,再和冠家重新算账。披上大衣,他把桌上的钱抓起来,随便的塞在口袋里。随从拿起来那些礼物。主仆二人吊儿啷当的走了出去。

“所长!”晓荷亲热的叫。“你真行,佩服!佩服!”“哼!要交给你办,你还不白白的把女儿给了他?他一高兴,要不把女儿卖了才怪!”

晓荷听了,轻颤了一下;真的,女儿若真被人家给卖了,他还怎么见人呢!

招弟,只穿着件细毛线的红背心,外披一件大衣,跑了过来。进了屋门,嘴唇连串的响着:“不噜……!”而后跳了两三步,“喝,好冷!”

“你这孩子,等冻着呢!”大赤包假装生气的说。“快伸上袖子!”

招弟把大衣穿好,手插在口袋中,挨近了妈妈,问:“他走啦?”

“不走,还死在这儿?”

“那件事他不提啦?”

“他敢再提,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得!这才真好玩呢!”招弟撒着娇说。

“好玩?告诉你,我的小姐!”大赤包故意沉着脸说:“你也该找点正经事作,别老招猫递狗儿的给我添麻烦!”“是的!是的!”晓荷板着脸,作出老父亲教训儿女的样子。“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应当,应当,”他想不起女儿应当去作些什么。

“妈!”招弟的脸上也严肃起来。“现在我有两件事可以作。一件是暂时的,一件是长久的。暂时的是去练习滑冰。”“那——”晓荷怕溜冰有危险。

“别插嘴,听她说!”大赤包把他的话截回去。“听说在过新年的时候,要举行滑冰大会,在北海。妈,我告诉你,你可别再告诉别人哪!我,勾玛丽,还有朱樱,我们三个打算表演个中日满合作,看吧,准得叫好!”“这想得好!”大赤包笑了一下。她以为这不单使女儿有点“正经”事作,而且还可以大出风头,使招弟成为报纸上的资料与杂志上的封面女郎。能这样,招弟是不愁不惹起阔人与日本人的注意的。“我一定送个顶大顶大的银杯去。我的银杯,再由你得回来,自家便宜了自家,这才俏皮!”“这想得更好!”晓荷夸赞了一声。

“那个长久的,是这样,等溜冰大会过去,我打算正正经经的学几出戏。”招弟郑重的陈说:“妈,你看,人家小姐们都会唱,我有嗓子,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好好的学学呢?学会了几出,拍,一登台,多抖啊!要是唱红了,我也上天津,上海,大连,青岛,和东京!对不对?”

“我赞成这个计划!”晓荷抢着说。“我看出来,现在干什么也不能大红大紫,除了作官和唱戏!你看,坤角儿有几个不一出来就红的,只要行头好,有人捧,三下两下子就挂头牌。讲捧角,咱们内行!只要你肯下工夫,我保险你成功!”“是呀!”招弟兴高采烈的说:“就是说!我真要成了功,爸爸你拴个班子,不比老这么闲着强?”

“的确!的确!”晓荷连连的点头。

“跟谁去学呢?”大赤包问。

“小文夫妇不是很现成吗?”招弟很有韬略似的说:“小文的胡琴是人所共知,小文太太又是名票,我去学又方便!妈,你听着!”招弟脸朝了墙,扬着点头,轻咳了一下,开始唱倒板:“儿夫一去不回还”她的嗓子有点闷,可是很有中气。“还真不坏!真不坏!应当学程砚秋,准成!”晓荷热烈的夸赞。

“妈,怎样?”招弟仿佛以为爸爸的意见完全不算数儿,所以转过脸来问妈妈。

“还好!”大赤包自己不会唱,也不懂别人唱的好坏,可是她的气派表示出自己非常的懂行。“晓荷,我先嘱咐好了你,招弟要是学戏去,你可不准往文家乱跑!”

晓荷本想借机会,陪着女儿去多看看小文太太,所以极力的促成这件事。哪知道,大赤包,比他更精细。“我决不去裹乱,我专等着给我们二小姐成班子!是不是,招弟?”他扯着脸把心中的难过遮掩过去。

桐芳大失所望,颇想用毒药把大赤包毒死,而后她自己也自尽。可是,钱先生的话还时常在她心中打转,她不肯把自己的命就那么轻轻的送掉。她须忍耐,再等机会。在等待机会的时节,她须向大赤包屈膝,好躲开被送进窑子去的危险。她不便直接的向大赤包递降表,而决定亲近招弟。她知道招弟现在有左右大赤包的能力。她陪着招弟去练习滑冰,在一些小小的过节上都把招弟伺候得舒舒服服。慢慢的,这个策略发生了预期的效果。招弟并没有为她对妈妈求情,可是在妈妈要发脾气的时候,总设法教怒气不一直的冲到桐芳的头上去。这样,桐芳把自己安顿下,静待时机。

高亦陀见李空山败下阵去,赶紧打了个跟斗,拚命的巴结大赤包。倒好象与李空山是世仇似的,只要一说起话来,他便狠毒的咒诅李空山。

连晓荷都看出点来,亦陀是两面汉奸,见风使舵。可是大赤包依然信任他,喜爱他。她的心术不正,手段毒辣,对谁都肯下毒手。但是,她到底是个人,是个妇人。在她的有毒汁的心里,多少还有点“人”的感情,所以她也要表示一点慈爱与母性。她爱招弟和亦陀,她闭上眼爱他们,因为一睁眼她就也想阴狠的收拾他们了。因此,无论亦陀是怎样的虚情假意,她总不肯放弃了他;无论别人怎样说亦陀的坏话,她还是照旧的信任他。她这点拗劲儿恐怕也就是多少男女英雄失败了的原因。她觉得自己非常的伟大,可是会被一条哈巴狗或一只小花猫把她领到地狱里去。

亦陀不单只是消极的咒骂李空山,也积极的给大赤包出主意。他很委婉的指出来:李空山和祁瑞丰都丢了官,这虽然是他们自己的过错,可是多少也有点“伴君如伴虎”的意味在内。日本人小气,不容易伺候。所以,他以为大赤包应当赶快的,加紧的,弄钱,以防万一。大赤包觉得这确是忠告,马上决定增加妓女们给她献金的数目。高亦陀还看出来:现在北平已经成了死地,作生意没有货物,也赚不到钱,而且要纳很多的税。要在这块死地上抠几个钱,只有买房子,因为日本人来要住房,四郊的难民来也要住房。房租的收入要比将本图利的作生意有更大的来头。大赤包也接受了这个意见,而且决定马上买过一号的房来——假若房主不肯出脱,她便用日本人的名义强买。

把这些纯粹为了大赤包的利益的计划都供献出,亦陀才又提出有关他自己的一个建议。他打算开一家体面的旅馆,由大赤包出资本,他去经营。旅馆要设备得完美,专接贵客。在这个旅馆里,住客可以打牌聚赌,可以找女人——大赤包既是统制着明娼和暗娼,而高亦陀又是大赤包与娼妓们的中间人,他们俩必会很科学的给客人们找到最合适的“伴侣”。在这里,住客还可以吸烟。烟,赌,娼,三样俱备,而房间又雅致舒服,高亦陀以为必定能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他负经营之责,只要个经理的名义与一份儿薪水,并不和大赤包按成数分账。他只有一个小要求,就是允许他给住客们治花柳病和卖他的草药——这项收入,大赤包也不得“抽税”。

听到这个计划,大赤包感到更大的兴趣,因为这比其他的事业更显得有声有色。她喜欢热闹。冠晓荷的口中直冒馋水,他心里说:假若他能作这样的旅馆的经理,就是死在那里,也自甘情愿。但是,他并没敢和亦陀竞争经理的职位,因为一来这计划不是他出的,当然不好把亦陀一脚踢开;二来,作经理究竟不是作官,他是官场中人,不便轻于降低了身分。他只建议旅馆里还须添个舞厅,以便教高贵的女子也可以进来。

在生意经里,“隔行利”是贪不得的。亦陀对开旅舍毫无经验,他并没有必能成功的把握与自信。他只是为利用这个旅馆来宣传他的医道与草药。假若旅馆的营业失败,那不过只丢了大赤包的钱。而他的专治花柳与草药仍然会声名广播的。

大赤包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向来不肯把金钱打了“水漂儿”玩。但是,现在她手里有钱,她觉得只要有钱便万事亨通,干什么都能成功。钱使她增多了野心,钱的力气直从她的心里往外顶,象蒸气顶着壶盖似的。她必须大锣大鼓的干一下。哼,烟,赌,娼,舞,集中到一处,不就是个“新世界”么?国家已经改朝换代,她是开国的功臣,理应给人们一点新的东西看看,而且这新东西也正是日本人和中国人都喜欢要的。她觉得自己是应运而生的女豪杰,不单会赚钱,也会创造新的风气,新的世界。她决定开办这个旅馆。

对于筹办旅馆的一切,冠晓荷都帮不上忙,可是也不甘心袖手旁观。没事儿他便找张纸乱画,有时候是画房间里应当怎样摆设桌椅床铺,有时候是拟定旅舍的名字。“你们会跑腿,要用脑子可是还得找我来,”他微笑着对大家说。“从字号到每间屋里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万不能大红大绿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不少,你们挑选吧,哪一个都不俗。看,绿芳园,琴馆,迷香雅室,天外楼……都好,都雅!”这些字号,其实,都是他去过的妓院的招牌。正和开妓院的人一样,他要雅,尽管雅的后面是男盗女娼。“雅”是中国艺术的生命泉源,也是中国文化上最贱劣的油漆。晓荷是地道的中国人,他在摸不到艺术的泉源的时候会拿起一小罐儿臭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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