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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和强尼在上节目的前一天回到家,整个人神清气爽,焕然一新。第二天早上,凯蒂五点醒来上厕所,便再也无法入睡。
屋里很黑很安静。她没有开灯,摸黑走过一个个房间,捡拾玩具收好。她还是不太相信这一天真的来了。她一直拼命祈祷能有机会修补她和玛拉之间的关系,因为等了太久,她几乎快放弃希望了,但是塔莉和这个节目将希望送回给她,就连强尼也乐观其成。依照塔莉的要求——其实是命令,这一集节目他交出主控权,单纯做个观众,以父亲的身份到场给家人打气。
凯蒂进浴室洗澡、换衣服,然后望着镜中的自己,尽可能不去看眼角丛生的皱纹,练习着她要说的话:“没错,塔莉,我放弃了事业,选择做个全职主妇。老实说,上班还比较轻松。”
观众一定会笑。
“我依旧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作家,但是工作与育儿之间很难取得平衡。玛拉现在很需要我,甚至超过婴儿时期,大家都说两岁的孩子最难带,但是在我家,十几岁的少女才是大问题。我很怀念以前的日子,只要把她放在游戏区里,就不必担心她会出事。”
这句话绝对能赢得观众低声赞同。
她下楼准备好早餐放在桌上。双胞胎难得这么早下楼,为了抢最好的座位而挤成一团。
玛拉下来了,显然为了录像而非常兴奋,凯蒂几乎藏不住欣喜。
肯定会成功,她知道。
“妈,别笑了,你的样子让我发毛。”玛拉在装燕麦粥的碗里倒进牛奶,端上餐桌。
“别找你妈的碴。”强尼从玛拉身边走过,停在凯蒂身后,捏捏她的肩膀,亲吻她的后颈,“你真美。”
她转身搂住他,凝视他的双眼,“我很高兴今天你不是她的制作人,而是我的老公,我需要你坐在观众席里。”
“不用谢我,是塔莉将我彻底踢开。她禁止工作人员透露内容,也不准给我看脚本,塔莉希望给我个惊喜。”
从那一刻开始,这天过得飞快,如同进行超光速飞行的千年鹰号[81],直到上了渡轮过海时,她才开始紧张。
观众会嘲笑她,说她的人生应该有更多成就。
她看起来一定很肥。
她深陷在负面想象中,导致抵达摄影棚时她无法下车,“我很害怕。”她对强尼说。
玛拉翻个白眼走开。
强尼为她解开安全带,挽着她的手臂,以温柔的动作带她下车。
“你一定会非常出色。”他领着她走进电梯。摄影棚里到处是人,跑来跑去、大喊大叫,强尼弯腰在她耳边说:“就像以前在新闻界那样,记得吗?”
“凯蒂!”
繁忙的走廊上有人高声喊她的名字,她抬起头,就见塔莉走过来,模样纤瘦迷人,大大张开双臂。
塔莉用力抱住她,凯蒂终于放松了。这不是一般的电视节目,而是塔莉的节目,她的好姐妹绝不会让她出丑。
“我有一点紧张。”凯蒂坦承。
“一点?”玛拉说,“她简直像电影里的‘雨人’。”
塔莉大笑着勾住凯蒂的手臂,“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绝对会表现得很棒。你和玛拉能来上节目,大家都很兴奋。”她带她们去休息室,然后先行离开。
“真刺激。”凯蒂坐在巨大的镜子前,名叫多拉的女化妆师立刻过来处理凯蒂的脸。
玛拉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另一位化妆师替她打点。
凯蒂望着镜子。不久,她旁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那是玛拉长大以后的样子。看着女儿上妆的脸,她看见未来,体认到至今一直藏在童年薄纱下的事实:很快玛拉会开始交男朋友,学开车,接着离家上大学。
“我爱你,小宝贝。”她刻意使用小时候的昵称。自从小熊维尼午餐盒与芝麻街玩偶自女儿的生活中消失后,凯蒂再也没有这样称呼过她,“记得吗?以前我们曾跟着琳达·朗丝黛[82]的老歌一起跳舞。”
玛拉看着她。一瞬间,她们变回了妈妈与小宝贝,虽然只是一瞬间,转眼就消失在青春期的狂风暴雨中,但凯蒂依然感觉满怀希望,今天之后,她们将恢复感情,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
玛拉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微笑着说:“我记得。”
凯蒂好想拥抱女儿,但那样只会造成反效果。她学到肢体接触反而会增加母女之间的隔阂。
“凯瑟琳和玛拉·雷恩?”
她转过身,一个拿着活页夹板的漂亮小姐站在她身后,“你们可以出来了。”
凯蒂对女儿伸出手,玛拉因为太兴奋竟然握住了。她们跟着那位小姐上楼到准备室。
“冰箱里有水,那边篮子里的东西都可以吃,请不要客气。”那位小姐说完后,交给凯蒂一个领夹式麦克风,将电池盒扣在她的裤腰上。“塔露拉说你会用,应该没问题吧?”
“虽然有点久了,但我应该还记得,我会教玛拉。谢谢。”
“太好了。时间到的时候我会来接你们,虽然今天是现场直播,不过不必担心,自然表现就好。”
真的来了。这次的机会对她无比重要,她终于能够重新和女儿心连心。
她们只等了一下子,很快就听见敲门声。
“凯瑟琳,请你先跟我来。”那位小姐说,“玛拉,请你在这里稍等,我马上回来接你。”
凯蒂走向门口。
“妈妈!”玛拉急忙叫住她,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有话跟你说。”
凯蒂回过头微笑。“别担心,亲爱的,我们一定会很棒。”她跟着那位小姐进入繁忙的走廊,她听到墙壁的另一头传来掌声,甚至伴随着零碎笑声。
到了舞台边,那位小姐停下脚步,“听到你的名字就上台。”
深呼吸。
收小腹,挺直背。
她听见塔莉说:“现在,请大家一起欢迎我的好朋友凯瑟琳·雷恩……”
凯蒂笨拙地绕过转角,发现自己站在刺眼的舞台灯下,她觉得晕头转向,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周围的状况。
塔莉站在舞台中央对她微笑。
她身后则是堤尔曼医生,专精于家庭咨询的心理医生。
塔莉快步走过来挽起她的手臂,在如雷的掌声下,她说:“凯蒂,这是现场直播,跟着气氛走就行了。”
凯蒂瞥一眼身后的屏幕,上面显示着两个女人并肩站在一起的巨大影像,接着她望向观众席,强尼和她爸妈坐在第一排。
塔莉转向观众,“今天,我们要谈的话题是过度保护的母亲,以及痛恨这种母亲的青春期女儿。我们的目标是让双方对话,打破青春期筑起的藩篱,让这对母女重新开始沟通。”
凯蒂真的感觉到血液由脸上退去,“什么?”
在她身后,堤尔曼医生走出暗处,在舞台上就座,“有些母亲会伤害子女脆弱的心灵却不自知,尤其是控制欲强的专制型母亲。儿童就像花朵,拼命想在狭小的空间中绽放,他们需要勇于突破、尝试错误,以教条规矩和僵化期待限制他们并没有好处,假装我们能保护他们也没有好处。”
凯特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巨大的冲击迎面而来。
他们指责她是坏妈妈,在全国播出的节目上,还当着她父母的面。
她挣脱被塔莉挽着的手臂,“你这是做什么?”
“你需要帮助,”塔莉的语气很理性,带着一丝淡淡忧伤,“你和玛拉都需要。我很担心你,你老公也是,他求我帮你。玛拉需要当面和你说清楚,可是她很害怕。”
玛拉走上台,对观众灿烂微笑。
凯蒂感觉眼泪冒了出来,这样的软弱更助长愤怒,“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这样对我。”
堤尔曼医生走上前,“别这样,凯瑟琳,塔莉这样做是为你好。你压抑了女儿娇嫩的心灵,塔莉只是希望能导正你的管教方式——”
“她想帮我成为好妈妈?”她转向塔莉,“你?”接着她看着观众,“这个人对爱和家庭一无所知,也不明白女人所面对的诸多两难困境,而你们竟然听她的意见?塔莉·哈特只爱她自己。”
“凯蒂,”塔莉低声警告,“这是现场直播。”
“你只关心这个,对吧?收视率。很好,希望你老了以后收视率能给你温暖,因为你不会有其他人、其他东西。你哪里懂什么是母爱?”凯蒂瞪着她,觉得厌恶至极,几乎快吐出来,“就连亲生母亲都不爱你。只要能出名,你愿意出卖灵魂,不对,你刚刚已经卖了。”她转向观众,“各位,这就是你们的偶像,你们以为她温暖又有爱心,其实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爱他们。”
凯蒂扯下麦克风和电池盒扔在地上。她冲下台,抓住玛拉的手拉着她一起走。
到了后台,强尼冲过来紧紧抱住她,但就连他的体温她都感受不到,她的父母与双胞胎跟在他身后,团团围住她们母女俩。“老婆,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
“我不敢相信塔莉竟然做出这种事,”妈妈说,“她八成以为——”
“别说了。”凯蒂尖声说,伸手抹去眼泪,“我不在乎她想什么、要什么、相信什么,我再也不想知道了。”
塔莉冲进走廊,但凯蒂已经不见了。
她站在那里许久,才转身回到舞台上,望着一大片陌生的面孔。她努力挤出笑容,她真的很努力,但这次她的钢铁意志失去了作用。她听见人群喃喃低语,一句句都是同情;在她身后,堤尔曼医师高谈阔论的声音填满了空洞,她没在听也听不懂,最后她终于醒悟过来,因为是现场直播,他正努力维持节目的进行。
她打断医师的话,对观众说:“我只是想帮助她。”她在舞台边缘坐下,“我做错了吗?”
热烈的掌声持续不断,他们无条件赞同、不求报酬参加,这样的盛情应该能填满她内心的空洞,这就是他们的角色,然而,现在连掌声也毫无作用。
她硬撑着主持完,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办到的。
终于,舞台上只剩她一个人,观众已经出场,工作人员也离开了。他们出去时都不敢和她说话,她知道他们也很生气,因为她竟然暗算强尼。
她听见脚步声,仿佛由远处传来。有人正走向她。
她木然抬起头。
强尼站在她面前,“你怎么可以那样对她?她信任你,我们都信任你。”
“我只是想帮助她,你说她快崩溃了。堤尔曼医生告诉我,非常时期需要非常手段,他说她可能寻短——”
“我辞职。”他说。
“可是……叫她打电话给我,我会解释。”
“她恐怕永远不会打给你了。”
“什么意思?我们是结交三十年的好姐妹。”
强尼的眼神令她不寒而栗,“你们的友谊今天画下句点了。”
淡亮晨光洒进窗,照亮白色的窗台;窗外,海鸥喧闹俯冲,海浪汹涌拍岸,这两种声音加在一起,表示渡轮由他们家旁边轧轧驶过。
通常凯蒂很爱早晨的声音,虽然已经在这个海滩上住了很多年,她依然喜欢观赏渡轮,尤其晚上点亮灯光时,如同水面上的珠宝盒。
然而今天她连微笑都没有。她坐在床上,腿上摆着一本书,这样老公才不会来烦她。她望着书页,文字在米白纸张上模糊晃动,有如一个个小黑点。昨天那场闹剧在脑中反复播放,她由各种不同的角度观看,主题是:过度保护的母亲,以及痛恨这种母亲的青春期女儿。
痛恨。
你压抑了女儿娇嫩的心灵。
堤尔曼医生走过来说她是恶质家长,坐在前排的妈妈开始哭泣,强尼跳起来对着摄影师大吼,但她听不见。
她依然因为太过震撼而麻木,然而在麻木之下,藏着剧烈凶猛的怒火,她从来没有这么愤慨过。她真正生气的经验太少,所以有点害怕,很担心万一开始尖叫就会永远停不下来,于是她压抑情绪静静坐着。
她不断看着电话,塔莉应该会打来。
“我会挂她电话。”她真的会挂断,她十分期待那一刻。这么多年来,塔莉不止一次做出这么过分的事(唉,再过分也没有这次严重),无论是不是凯蒂的错,最后都得由她先道歉。塔莉从不主动表示歉意,只会等凯蒂先行示好。
这次休想。
这次凯蒂是如此痛心愤怒,就算友谊告终她也不在乎。想要重修旧好,塔莉也必须付出努力。
我会挂她电话,很多次。
她叹息,希望这个想法能让她感觉痛快,但一点用也没有。昨天那件事让她……心碎。
有人敲门,可能是任何一个家人。昨天晚上他们团结一心保护她,将她当成娇弱的公主。妈妈和爸爸留下来过夜,凯蒂知道妈妈担心她会想不开,可见她的状况有多差。“请进。”凯蒂稍微坐高一些,虽然心中还是很难过,但努力装出坚强的模样。
玛拉进来,一身准备上学的装扮,低腰牛仔裤、UGG牌的粉红色雪靴、灰色连帽上衣,她试着挤出笑容却功亏一篑,“外婆说我该来跟你谈谈。”
光是女儿愿意来,凯蒂已经万分欣慰了,她移动到床铺中央,拍拍身边的空位。
玛拉没有过去坐,而是坐在她对面,背靠着缎面床尾板,两条腿屈起。她最爱的牛仔裤在膝盖部位开了洞,露出骨节突出的膝头。
凯蒂不禁怀念起从前的时光,她可以一把抱住女儿不放的时光,现在她也很需要,“你知道节目的安排,对吧?”
“塔莉和我商量过,她说这样能帮助我们。”
“所以呢?”
玛拉耸肩,“我只是想去演唱会。”
演唱会。这个简单又自私的答案让凯蒂深感心痛。她已经忘记那场演唱会的事了,也忘记玛拉因此逃家,去可爱岛度假让她彻底忘怀。
显然塔莉早就算准了,如此一来强尼也不会阻碍她的计划。
“你怎么不说话?”玛拉问。
凯蒂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如何处理。她希望玛拉明白这种行为有多么自私,而这份自私让凯蒂多么伤心,但她不希望让女儿背负罪恶感,于是所有的错都落在塔莉头上,“你和塔莉密谋策划的时候,难道没想过我会有多伤心、多丢脸?”
“你不准我去演唱会,我也一样觉得伤心又丢脸。深夜保龄球那次也一样,还有——”
凯蒂举起一只手。“说来说去你还是只想到自己。”她的语气很疲惫,“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些,那就出去吧,现在我没力气跟你吵。你很自私,也伤了我的心,假使你看不出自己的错并勇于承担,那么我只能为你感到遗憾。出去,走。”
“随便啦。”玛拉下床,但动作拖拖拉拉,她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塔莉来的时候——”
“塔莉不会再来了。”
“什么意思?”
“你的偶像欠我一句对不起,而道歉并非她的长项,看来这也是你们两个的共通点。”
玛拉第一次显得紧张,却是因为害怕失去塔莉。
“玛拉,你最好反省一下你对我的态度。”说到这里凯蒂哽咽,但她奋力控制住,“我爱你胜过整个世界,你却故意伤害我。”
“又不是我的错。”
凯蒂叹息,“你怎么可能犯错?你永远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是最不该说的一句话,一出口凯蒂便察觉了,但已经覆水难收。
玛拉愤愤开门,出去之后大力甩上。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外面有只公鸡在啼叫,两条狗互相狂吠,她听见楼下家人走动的声音,老屋的木板地随着动作吱嘎作响。
凯蒂望着电话,等候铃声响起。
“孤独是最不堪的贫穷,好像是特蕾莎修女说的。”塔莉啜饮着橄榄汁马丁尼。
她身边的男人一瞬间露出惊恐的神情,仿佛在黑暗的公路上开车时,正前方忽然出现一头鹿,接着他大笑起来,那笑声传达出他们是同一国的,此外还有一丝优越感与暗藏的贵气,肯定是在哈佛或斯坦福那种名校的挑高大厅中学会的,“我们这种人哪懂贫穷或孤独?今天至少有一百个人来为你庆生,香槟和鱼子酱的价格可不低。”
塔莉努力想这个人的名字,却怎样也想不起来。既然是她请来的宾客,她应该知道他是谁才对。
她怎么会对陌生人说出这种荒唐的内心话?
她带着自我嫌弃的心情喝干杯中的酒,这已经是第二杯了。她走向位在公寓一角的临时酒吧,穿着燕尾服的酒保身后可以看到西雅图的灿烂天际线,绚丽灯光与漆黑夜空对比产生神奇的效果。
她焦躁地等候第三杯马丁尼,和酒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酒一调好,她立刻往阳台走去,经过堆满礼物的桌子,每一件都裹着闪亮的包装纸与缎带。不用拆她也知道里面是什么,高级水晶香槟杯、蒂芙尼的纯银手镯和相框、万宝龙的高级钢笔,可能还有克什米尔羊毛披肩或琉璃蜡烛杯组,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往往会送这种东西给陌生人或同事。
这些包装精美的礼物没有半点人情味。
她再喝一口马丁尼,走上阳台,靠在栏杆上,远眺班布里奇岛模糊的轮廓。森林蓊郁的山丘被月光染成银色,她想转开视线却做不到。节目播出后已经过了三个星期,二十一天,她的心依然满是裂痕,无法修复。凯蒂所说的话不断在她脑中重复,当她能暂时放下时,却又被刊登在《人物》杂志或网络上。就连亲生母亲也不爱她……这就是你们的偶像,你们以为她温暖又有爱心,其实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爱他们……
凯蒂怎么会说那种话?也没有打电话来道歉或问好……甚至没有祝她生日快乐。
她望着黑暗海面将酒一饮而尽,把空杯放在旁边的桌上,而后听见身后传来电话铃声。她就知道!她跑回公寓里,推开挤在客厅中的宾客,回到卧房用力关上门。
“喂。”她有些喘。
“嘿,塔莉,生日快乐。”
“嗨,穆勒齐伯母,我就知道你会打来。我可以立刻出发去探望你和伯父,我们可以——”
“你要先向凯蒂道歉。”
她坐在床尾,“我只是想帮忙。”
“可是你帮了倒忙,你应该看得出来吧?”
“你没听见她在节目上对我说的那些话吗?我好心帮助她,她却对全国观众说……”她说不出口,由此可见她依然非常伤心,“她该向我道歉才对。”
电话另一头沉默许久,接着传来一声叹息,“噢,塔莉。”
穆勒齐伯母的语气中满是失望,塔莉觉得自己变回了被抓进警察局的小鬼,难得一次无话可说。
“你就像我的亲生女儿,”穆伯母终于说,“我很爱你,你也知道,但是……”
就像亲生女儿。简单两个字造成天差地远的隔阂,有如横亘的大海。
“你应该明白你伤她多深。”
“那她对我的伤害呢?”
“塔莉,你妈妈对你所做的事罪孽深重。”穆勒齐伯母发出惆怅的感慨,接着说,“巴德在叫我,我得挂电话了。很遗憾事情变成这样,但我要先挂电话了。”
塔莉默默挂断电话,甚至没有说再见。她一直逃避的现实重重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她所爱的人都是凯蒂的家人,而不是她自己的家人,出事的时候他们会站在凯蒂那边。
而她呢?
一如那首老歌的歌词,再次孤单,可想而知。
她缓缓站起来回到派对上,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傻。活了大半辈子,她至少该学到所有人终将离开,无论是父母或情人。
朋友也一样。
回到满是点头之交与同事的客厅里,她灿烂微笑、开心交谈,然后再次走向吧台。
要表现出若无其事并不难,假装开心也不难,她这辈子经常假装。
只有和凯蒂在一起时她才能做自己。
到了秋天,凯蒂不再等候塔莉的电话。绝交的这几个月里,她躲进一个封闭的纯净世界,有如自己制造出的雪球,但是她并不觉得愉快。一开始她也因为失去好友而哭泣,因为怀念而痛苦,但同时她也接受现实——塔莉永远不会道歉,如果要打破僵局,势必得由凯蒂先低头,向来如此。
她们人生的写照。
凯蒂的自尊通常能屈能伸,此时却变得坚若磐石。难得一次,她拒绝让步。
随着时间过去,雪球的圆形外壳逐渐变硬。她越来越少想起塔莉,偶尔想起时也不再哭泣,照常过她的日子。
这样的逞强让她精疲力竭,也耗尽她的心神。天气渐渐转凉,每天早上起床洗澡就用尽了她所有的体力,到了十一月,洗头变成想到就怕的苦差事,能免则免。煮饭、洗碗都太劳累,她甚至需要中途坐下来休息。
如果只是这样还没有问题,这种程度的忧郁还能接受,可惜情势每况愈下。上个星期,她早上连刷牙的力气都没有,甚至穿着睡衣开车送孩子上学。
老公回到以前的电视台任职,因为工作比较轻松,所以有太多闲时间观察凯蒂的缺陷。当他表示关切时,凯蒂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只是在个人卫生方面稍微偷懒一点,又不是发疯抓狂。”
“你很忧郁,”他坐在沙发上,将她拉靠在身旁,“而且老实说,你的样子不太好。”
她该觉得很受伤才对,但实际上却只是有点不高兴,“那就帮我找个整型医生,我不需要健康检查,我一直固定看医生,你知道的。”
“宁愿多此一举也不要遗憾。”他这么说,于是此刻她搭上渡轮准备前往西雅图。虽然她不会对老公坦承,但她其实很乐意。她受够了忧郁的折磨,不想继续整天无精打采,或许医师的处方会有帮助,或许有药物可以让人忘记结交三十年却难堪断交的好友。
渡轮靠岸之后,她开车下到凹凸不平的坡道,进入早晨的车阵中。今天的天气灰暗阴沉,很符合她的心情。她驶过市中心,爬上通往医院的山坡,在医院停车场找到空位,过马路进入大厅,迅速挂号之后往电梯前进。
四十分钟后,她看完了最新一期教养杂志的所有文章,终于有人来带她去诊间,护士做了例行检查,记下数据。
护士离开之后,凯蒂拿起新的《人物》杂志翻开。
塔莉的照片跃入眼帘,她对着摄影机做鬼脸,手中举着一个空香槟杯,她穿着香奈儿黑色礼服搭配缀满亮片与珠子的短外套,显得美艳动人。照片下方写着:塔露拉·哈特与媒体大亨托马斯·摩根联袂出席于“玛蒙特城堡饭店”举行的慈善晚会。
门开了,马莎·希尔佛医师进来。“嗨,凯蒂,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她坐在有轮子的凳子上往前滑,研究着凯蒂的病历,“好了,有什么状况吗?”
“我老公觉得我有忧郁症。”
“你有吗?”
凯蒂耸肩,“或许心情有点差。”
马莎在病历上注记,“距离你上次来检查差不多刚好一年,很准时。”
“你也知道,天主教女孩总是循规蹈矩。”
马莎微笑着合上病历,伸手拿手套,“好了,凯蒂,先从抹片检查开始。往下躺……”
接下来几分钟,凯蒂接受撑开、探入、刮取检体,虽然有点没尊严,但这是妇女保健必经的程序。检查过程中,希尔佛医师和凯蒂聊些漫无边际的琐事,像是气候、第五大道剧场的新戏码,以及即将来到的佳节。
直到三十分钟后,开始检查乳房时,马莎才停止闲聊,“你胸部上这块泛红多久了?”
凯蒂低头看着右侧乳头下方两角五硬币大小的红斑,皮肤像橘子皮般皱皱的,“大概九个月了,仔细想想,好像有一年了。一开始像被虫咬,我的家庭医师认为是感染,所以开了抗生素给我,虽然消失了一阵子,但是又冒出来了。有时候会发热,所以我想应该是感染没错。”
马莎蹙眉接近研究凯蒂的胸部,凯蒂补充说:“我定期接受乳房摄影,没有硬块。”
“我知道。”马莎走向墙上的电话,拨通后说,“我想安排凯蒂接受乳房超音波检查,现在就要,请他们让她插队,谢谢。”她挂断电话,转过身。
凯蒂坐起身,“马莎,你吓到我了。”
“希望是我多虑了,凯蒂,但还是谨慎为上,好吗?”
“可是为什么——”
“等确认状况之后我再跟你说,珍妮斯会带你去放射科。你先生有没有来?”
“需要叫他来吗?”
“不用,应该没事。哦,珍妮斯来了。”
凯蒂心乱如麻。她迷迷糊糊地换好衣服,在护士的陪同下往上三层楼,她等了很久,再一次忍受乳房检查,听到更多咂嘴的声音,看到更多蹙眉的表情,最后则是超音波检查。
“我每次都有做自我检查。”她说,“从来没摸到硬块。”
她躺在暗暗的房间里,旁边的放射科医生和护士对看一眼。
“怎么了?”她听出自己的语气很害怕。
照完超音波后,她离开检查室,再度回到等候室。小房间里的所有妇女都在看杂志,于是她也拿起一本,尽可能专心阅读随手翻到的文章与蛋糕食谱,设法分散心思,不去想超音波检查的结果。
每当忧虑爬上心头,她就告诉自己:一定没问题,没什么好担心的。癌症不会毫无征兆,乳腺癌更是如此。乳腺癌有明显的病征,她一直非常小心观察,因为乳腺癌曾经缠上乔治雅阿姨,所以家族中的女性都不敢掉以轻心。那些妇女一个个离去,凯蒂依旧在等待。
终于,有位大眼睛的丰满护士来叫她,“凯瑟琳·雷恩?”
她站起来,“是我。”
“请跟我到对面的诊间,克兰兹医生准备为你做切片检查。”
“切片检查?”
“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来吧。”
凯蒂觉得动弹不得,连点头都很勉强。她死命抓着皮包,蹒跚地跟在护士身后,“我之前做过乳房摄影,没有硬块,我也有固定自我检查。”
她忽然好希望强尼在身边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会有问题。
或是塔莉。
她深呼吸控制恐惧。很多年前,一次抹片检查的结果有问题,必须做切片检查,一整个周末她都提心吊胆地等报告,但结果一切正常。想起那次的经验,仿佛在冰冷急流中抓到救生圈,她跟着一言不发的护士走向诊间。门旁边的牌子写着:古德诺基金会癌症治疗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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